- 展期 Duration|November 19 – December 17, 2022
- 開幕座談會 Artist Talk|November 19, 2022 Sat. 15:00 與談人 陳貺怡教授
- 地點 Venue|紅野畫廊 Powen Gallery(台北市中山區松江路164巷11號,10:00-19:00 週日及週一休館 Closed on Sundays & Mondays)
- 資訊 Info|www.powengallery.com
- Artsy|https://www.artsy.net/partner/powen-gallery/artists/liu-yung-jen
「移情」與「遠看」的藝術—劉永仁的繪畫獨行
文 / 陳貺怡(巴黎第十大學當代藝術史博士 / 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系所專任教授 / 美術學院院長)
劉永仁的作品經常會引起具象與抽象之間的爭論,不過這種爭論其實來自於誤將抽象與具象視為對立而非互補,並且未能清楚了解繪畫與其所欲再現的世界之間的複雜關聯。「抽象」的概念在二十世紀初的德語世界中悄然浮現,但其目的並非將世界與其再現一分為二,而是試圖釐清藝術家觀看與描繪世界時的心理過程。身兼心理學家與哲學家的利普斯(Theodor Lipps)提出「移情」(Einfühlung),將它定義為「自我感覺的客體化」,也就是「在它者中感覺自己」。此一它者即是藝術家的作品:透過冥想與層層的思考,由形、色、線條的安排達到形式的統一,正是藝術家自我的統一。他並且宣稱藝術是再現而非模仿,而藝術再現分為對「外在世界」與「內在世界」的再現。後者是靈魂精神生活的自我表現,線條與形透過內在思想的作用可以表現出歡愉、痛苦、憂鬱等等。如此,精神棲息於這些形:「是一種遙遠而廣大的視覺,一種對靈魂所獨有的深度的視覺。」深受利普斯美學理論,特別是「內在心理性」吸引的康定斯基,則提出「內在需要」作為藝術創作的原則,並且終於在1910年推出第一幅嚴格定義的抽象畫。也就是說,即便畫面中的形體難以辨識,「抽象」並未與繪畫的再現功能脫節,但他所再現的對象可內可外,重要的是他的深度視覺與形式/自我的統一。
劉永仁談自己的創作時經常使用「呼吸」作為隱喻,正是以人體的生理機能來隱喻藝術家的內在需求:「誠然是生命底層的欲求,一旦了解創作釋放靈魂的感覺,就無法停止創作,就好像活著無法停止呼吸。」而呼吸不單只是一種生理機能,更是一種生命體徵,故「呼吸」也同時隱喻了藝術家灌注於作品的生命氣息,正如上帝以塵土創造亞當,「將生氣吹在他的鼻孔裡,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這種源於心理欲求的,對於既外且內的世界之再現過程,並無分抽象具象,東方西方,而是一種「生命」的統一,既是畫家的,也是畫作的。
雕塑家Hildebrand在1893年出版的著作《視覺藝術中的形式問題》(Das Problem der Form in der bildenden Kunst)中也提出另一組觀看方式的對照:「近看」(Nahbild)與「遠看」(Fernbild)。由於藝術並非自然的模仿,所以此二元對照組(dichotomy)是用來區分自然與藝術的差別:「近看」是生活中的正常視點,是投向有機自然之眼光;而「遠看」則是藝術的眼光,是生活中的「形」(Form)臣服於藝術的法則。「遠看」說明了藝術家看世界時的獨特視角,也說明了藝術與生活的差異:雖然藝術的形源於生活,甚至是「寫實」的,但它卻是純「形式建構的」(architectonic)。Hildebrand的好友藝術理論家Konrad Fiedler則透過觀察前者的創作,提出「純視覺性」(visualité pure),意指畫家在作品中賦予「視覺」以絕對的重要性,他在作畫時不再只單單思及如何呈現物/客體,而是思及繪畫與視覺(形式)的關係。
我們可以大膽推測「移情」與「遠看」是劉永仁創作時的心理歷程:他試圖在作品中「感覺自己」,但也從未脫離視覺再現的範疇,只是對於外在世界的再現並非他的目的,卻顯然地更著力於形式在畫面上的統一。因此我們是否可以合理的懷疑三幅圓形畫作:〈穿過無限1〉那一大片美麗卻略顯憂鬱的灰藍、〈穿過無限2〉那一大片歡快又秀色可餐的橘、〈穿過無限3〉那一大片燦爛且光彩奪目的黃,無不來自於畫家對世界一角或生活某個片段的感知,並「移情」於這些大片的色彩?這些以各種尺寸的筆刷塗佈的大片色面近乎「單色畫」(the Monochrome),而Denys Riout認為介於絕對與虛無之間的單色畫,是「缺乏再現的再現,不可視的可視」,但也因為這樣的空乏,使畫作充滿了強烈的意圖(intention)。
不過劉永仁並未畫單色畫,他總會在畫作的邊緣或中央打開墟隙,置入某些獨特的形,例如2010年代從蓮蓬或稻草堆發展而出、2021年演變成由幾個半橘半黃的三角形朝中間的黑色聚攏而成的矩形。此形彷彿生命體一般不斷變化,並在不同的畫作中重覆出現。它的大小與位置、整體與片段,暗示了視角的變換,拉近、拉遠,彷彿完美主義式的電影運鏡,反覆拍攝著令畫家癡迷的同一場景;或是那飛飄散落在每一幅畫中,微小低調朦朧的星形,看似毫不顯眼,卻能使大片的色面逃脫扁平單調與裝飾,開啟畫家意識的空間層次。在這簡單外表之下的現實,更因為言簡意賅而益發耐人尋味;且除了所欲再現的內外世界之外,還有畫家做工細膩的層層打底、無法忽視的材料表現(各種顏料、溶劑、筆刷、畫布、畫紙、鉛片、蜂蠟等等),與同中求異、異中求同的筆觸。繪畫似乎也以其材料的現實,與形式生命自身的運動,回應著畫家的行動。
我們因此可以斷言,畫家的「獨行」來自於在繪畫中為了感覺自我生命的存在而進行的私密「移情」;而作為客體的繪畫也以其形式的生命熱烈的唱和著、辯證著,甚至引領著畫家的內在視角,以至於這種「遠看」的創作過程,成了畫家與畫作互證存在的旅程。如果你質疑畫家為何樂此不疲,那是為了追求Henri Focillon定義下的「風格」:「因彼此契合而連結在一起的形式之緻密的整體/統一」,而「風格」總是針對「各個部分之間的最高契合點」。
繪畫獨行
劉永仁繪畫獨行是藝術轉化透露生命的樣態,我在畫畫的時候,身處於半抽離的意識,介於想與非想之間,也自然而然呈現我所處的時空狀態。生命在流動,繪畫的當下也在流動,流動之中緩緩前行,行走多年如同弧線在宇宙中紛紛尋覓,而聚合於我自己本性之呈現,紛紛與合聚於我自己的流動脈絡中。我的繪畫表現剛強或輕柔都寓意指涉其弦外之音,而圖像畫面的線形與色彩往往反映我的覺察與辨識,我自由排解無謂的紛擾並力圖匯聚於獨行之途,完全是隨機的,正如抽象繪畫的詮釋呈現多義的意象,雖外在的詮釋各異,但我自有內在聚合的主軸,在畫面上呼之欲出的視覺符號,有理性的衿持也有感性的抒情釋放,繪畫既是孤獨的冒險,也是永無止境的行旅,它真實體現自身無限的需要與可能性。
我在漫長而孤獨的創作歷程中,似乎感受到一股強烈的能量驅使著,以繪畫作為思考延伸的形式,抒解生命中頓挫之缺憾。以繪畫的形、色構成視覺圖像,直覺上遠望想像中的彼端。弧的線形語彙蘊藏彈性的可能,以和緩的圓潤感行進著,具有均衡律動的牽引節奏,換言之,種種弧形引領著我結合呼吸繪畫的意念。我在日常觀察思考中提煉,久而久之變成我視覺的透析方式,我必須滌蕩困惑,清理自我才能夠表達剖析,形成有機的抽象語言。弧線與直線形成對比時而並存,然而弧形既具有近乎幾何形式的秩序,又比直線更自由、富於情感且溫潤。在我而言,藝術思維總是隨著不同心境與相異時空逐漸蛻變,微曲度的弧形映照了畫者試圖表達獨特的空間意識,在時間與空間交織並行中,經由簡約的符號伴隨弧形的視覺場域,朝向廣博深邃的遠方。
繪畫不在於畫什麼,而是在於怎麼思考,怎麼看待這個世界,怎麼把自己的內在投諸於客觀的視覺事物上,或者可以說在於如何去表達你站在宇宙的何處。世界物象充滿各種形式的樣貌,然而表層與內裡的視覺圖像,往往取決於觀看的角度,可能呈現十分獨特,也許是平庸或甜俗,但它總是兼具多重複雜的脈絡,作為一個藝術家必須置身其中,才能夠瞻前顧後理出新的秩序。我繪畫中的弧並非物理上的弧,而是心智空間的微曲線。從眼球的弧度望出去整個地球乃至宇宙的形體皆與弧形視界息息相關。意念中的遠方常透露迷人的訊息,在朦朧中期待憧憬,有一種不受羈絆的自由揮灑,未知的遠方賦有無盡的可能性,在遙遠的四面八方激發人們向前探索邁進。
抽象藝術是創作者凝聚了時光和空間,在生活處境之中感知再轉化成的表達,它並非難以捉摸,而是開放性的詮釋,不論是線條造形或色彩,每一次觀看再融合自己新的生命經驗去追蹤,所呈現的感受就會牽引出新的悟境。因為在創作的當時,並不是循著知性的步驟去實行的,而是使自己純粹陷入直覺思考,畫完一次之後,隔一段時間再重新進入,這時又有新的發現,這是自然而然又不屬於理性的範疇,就如同呼吸一樣既自然又必要。我藉由繪畫傳達我對生命的看法,也藉由創作繪畫使自己獲得呼吸的空間。遼闊的空間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眼睛看到畫面的空間或形與形對峙留出的空間,或形本身的空間,會使心靈拓展另一扇空間,得到空域中呼吸的力量。
我的繪畫表現是寬廣的,即使小幅畫面也可以無限向外擴張,尤其是簡練澄靜,鮮明飽和的色彩也不喧嘩,在暖色中飽含生命的感知,在黑暗的底色中蘊涵黎明前的生機。你可以感受到生命的蘊含、和滋潤生機的呼吸進出,以及舒緩線條的延續、伸展、擴張,這是我要表達的意圖。我的畫面越來越單純,但是即使在單色單純的塊面上,你也可以發現蘊藏了層次感,以及微微的筆觸韻律痕跡。我繪寫的弧與類似稻草桿堆構成的軌跡,用寧靜的線條,舒緩地延伸在寫意平塗大塊的色面上。我覺得:內在感受上,形與形之間,是沒有前後上下之分的。我試圖將重量感都抽離了,可以漂浮起來,很輕、很舒緩,似曾相似原初造形,這些主體物似的造形,或許像蓮蓬?還是像稻草桿堆?還是像田埂?還是大天空上的雲影?都可以詮釋。對我而言,繪畫獨行即世界體系的縮影,也是縱深挖掘的續航力;而充滿想像的遠方,正逐步發展以一種實踐的凝聚力,及其未可知無限的自由,深深吸引我去探索多重的視覺層式。